封之呈處理完政務,抬頭才見夜已深。
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安神茶香,心頭忽暖「九兒?」
轉目看到的,卻並非蘇米安,而是香芩。
香芩妝容精緻,身子婀娜,行步間步搖叮咚作響。
封之呈記得,蘇米安夜間總是早早沐浴,換上舒服的雲裳,替他端來安神茶。
無論他處理政務到多晚,她都會陪在他身側。
那道熟悉的影子被眼前人所覆蓋,他擰眉,莫名不悅「你來幹什麼?」
「自然是來給帝君送茶。」
香芩將茶擺在桌案上,又端出幾樣小點心,「帝君嘗嘗這下界剛送來的翠果,酸酸甜甜滿口生津。」
說著,拿起一顆翠果,遞到封之呈唇邊。
封之呈卻並未沒吃那翠果「退下,孤還有折諫要批閱。」
香芩的手尷尬伸在半空,面上的媚笑僵住,頓了頓才尷尬道「既如此,妾便不打擾帝君了。」
言罷,瞥了一眼那放在最面上的白玉折諫。
那是一封勸帝君立新後的摺子,稱帝姬只是一介小仙,絕非帝後人選。
還列出了幾名大方得體、年輕貌美的上仙,皆尚未婚配。
言下之意,帝後可出自這幾位之中。
香芩看得大為火光,面上絲毫未表露,暗暗將那上諫之人的官職與名姓記住,心裏已恨不得剝了那人的皮。
封之呈只是將那折諫扔到了一邊,全無批閱之意。
香芩稍稍放下心來,行禮後轉身離開了九霄殿。
她走後,封之呈目光沉入深深夜色。
近來常有宮人稱帝後魂魄不散,看到過一道虛無縹緲的白影。
或許是以訛傳訛,或許……是確有其事。
若真是她的亡魂,為何偏偏不肯出現在自己面前?
真如此決絕,即便化作亡魂,也此生不願再見?
封之呈心頭湧起說不出的痙攣,他放下硃筆,起身出了殿門。
紛紛揚揚的雪,不知何時已停,仙園中寒意入骨,呵氣成冰。
他站在園中,身影高大卻涼薄。
「今日群臣進諫,要為你立衣冠冢,將你風光大葬,孤沒有應允。」
回應他的,是更涼薄的夜色。
一隻寒鴉振翅,飛入仙林深處,帶落枯枝上的積雪。
封之呈薄唇微動,繼續說道「孤知你沒有死,你定是活了下來,活人又如何能立冢?」
四周依舊寂寂無聲,寒風吹散他呵出的白氣。
「你若來見孤,孤可免你所有罪名,可為蘇氏一脈……」那「平冤昭雪」四字,終究沒能從封之呈口中說出,哪怕夜靜無人,誰也不會聽到,誰也不會知曉,他也無法開口承認自己有錯,承認自己冤屈了蘇家。
一個帝君,怎會有錯?
即便有,那也定是旁人的錯。
這話,當他還是帝儲時,他的生父——崇鴻帝君曾在耳邊重複過不下千百次。
那日他殺回仙宮,奪回帝位,看着病榻上仙壽將近奄奄一息的帝君崇鴻,內心竟全一雪前恥的快意。
曾高大威嚴,如山不倒的父王,在那一刻孱弱得如人間的白髮老叟。
仙也不能不老長生,終究不是所有的仙都能成神成聖,權勢沒盡頭,壽命卻有盡時。
那時崇鴻見了他,沒有怒罵,蒼老的臉上只有恨和悔「當初就該斬草除根……」無非是說不該只將他貶至大荒,沒有殺他。
封之呈笑「是啊,斬草不除根,終將後患無窮。」
於是奪得帝位之後,他將崇鴻當時封的帝儲流放到下界,派暗衛把人殺了,殺得全無聲息,沒留下任何把柄。
殺了崇鴻最看着的兒子,他來到崇鴻榻前「你做不到的,孤能做到。
失了情竅,冷血薄情,對帝王來說怎會是壞事?」
帝王就當無情,否則如何穩坐帝位?
沒有情,那就用權勢來填補。
封之呈此生心之所向只有權勢,別無其他。
郎殤生出異心,殺之,蘇烈功高震主,除之……總歸不能留下後患,以免有朝一日局勢變得危如累卵。
「九兒,你說,孤有何錯?」
夜色中,封之呈再次開口,聲音沉沉。
他終究沒能等到任何答覆,仙園只有寒鴉悲鳴。
第十五章 是你?
一晃數月過去,帝後之位依舊空缺。
忘憂宮寂寥無人,荒草兀自萋萋,自打蘇米安薨逝,此處已成仙宮禁地。
香芩在碧兒的攙扶下遊園,路過忘憂宮失修的宮門時,目光變得恨恨。
「自打蘇米安跳崖,帝君就再未碰過本宮,早知如此便不該讓她死,活着時不討帝君歡心,死後反倒在帝君心中平添幾分地位!」
「一個死人,如何能同娘娘比?」
碧兒開口寬慰。
香芩冷哼一聲「自然是無法同本宮比,只可惜本宮如今懷有身孕,不能再用那辦法……」「噓——」碧兒連忙打斷她的話,謹慎地左右環顧,見四下無人,才長鬆了口氣。
「娘娘,那件事可不能叫人知道,否則遭殃的可不止您一人,還有您的父母全族!」
「本宮知道,」香芩漫不經意,「這裡只有你我二人,你怕什麼?」
碧兒見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,便想勸上幾句,然而香芩腹中孩子漸大,脾氣亦見長,碧兒到底還是怕觸怒了她。
於是只扯移話題「聽聞上次上諫的那小仙官賊心不死,這次又諫,勸帝君令立帝後,要不……奴婢叫東靈真人叔吟去會會他?」
香芩面上浮現殺意「這混賬東西簡直不把本宮放在眼裡,叫叔吟將他除去,免得壞了本宮的好事!」
行至假山,遠遠瞧見有一行宮人朝九霄殿走去,手上捧着些衣裳、玉珏。
「這是去幹什麼?」
香芩好奇。
「娘娘有所不知,是新升的一群小仙入宮面見帝君,那些是帝君給他們的賞賜。」
碧兒解釋。
香芩心中警覺,柳眉一豎「此事你為何沒告訴本宮?」
碧兒不解她怒從何來「娘娘,只是些小仙罷了……」「你懂什麼?
本宮當初也只是一介小仙!」
香芩沒好氣地吩咐,「本宮不便親自過去,你替本宮去看看,若發覺不對,自己看着辦。」
碧兒恭敬應聲,找了個給帝君送糕點的由頭,去了九霄殿。
……不遠處,一眾小仙正井然有序地入殿,因是新仙,身上仙氣都不甚濃郁。
正有宮婢手捧托盤路過,一個身着素裙的小仙垂着頭排於最末,腳下一個踉蹌,不慎撞翻了那宮婢手中的托盤。
一物從盤中滾落下來,落在地上碎成了幾塊。
那是一隻通體朱紅、晶瑩剔透的琉璃盞,一看便知絕非凡品。
前頭眾人聞聲紛紛望去,只見那小仙正惶恐地拾地上的琉璃碎,低頭之際,發簪松落,一頭青絲散落如瀑,襯得脖頸白皙如瓷,說是膚若凝脂也不為過。
一旁的宮婢埋怨起來「你這仙人好生馬虎,這琉璃盞是帝君與帝後飲合巹酒時曾用的,帝君若怪罪下來,你我如何擔當得起?」
「出了何事?」
封之呈的聲音遠遠傳來。
宮婢立刻噤聲,不敢再做言語。
待封之呈蹙眉自殿內而出,宮婢才怯怯開口「啟稟帝君,這仙人撞到奴婢手中的托盤,打碎了琉璃盞……」封之呈的目光落在那碎裂的琉璃盞上。
琉璃盞紅如硃砂,一隻雕龍,一隻刻鳳,是他和蘇米安成親時用過的,原本成雙成對,此刻托盤上卻只剩孤零零一隻。
新晉的眾仙皆面露惶恐。
聽聞帝君生性涼薄,聲色俱厲,對帝後蘇米安之死至今耿耿於懷。
這小仙一來就打破了帝後用過的琉璃盞,若因此惹怒了帝君,那白皙的脖子怕是要保不住……小仙無措地抬起頭,露出一張皎月般的臉,明眸如山間溪流,清澈見底。
封之呈面上冷意驟然凝住,只覺腦海中似有雷鳴「九兒……是你?」